大豆产业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国际金融形势在国庆节前后的突然急剧恶化，让国人瞠目结舌于欧美金融霸权的脆弱之余，又立刻从国内股市、期市价格的随后大幅滑落中切身体会到经济国际化之痛。其实，改革开放三十年后已“和平崛起”为世界制造大国的中国，在充分享受国际化潮流中后发优势的同时，不可能在这场即将改变国际经济秩序和国人思维定式的百年一遇金融危机中隔岸观火。而在多年前，有识之士就已纷纷反思国际化与中国经济安全相冲突的问题。

    其实，在“货币战争”、“石油战争” 成为热门话题甚至重型制造业中出现“凯雷收购徐工之争”之前，中国农产品产业中最早对外开放的大豆产业早已在最近的短短四五年时间内迅速“沦陷”外资之手，并成为国际化与国家经济安全冲突的典型产业代表。国家发改委于一个多月前对外公布了一份《关于促进大豆加工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下称《意见》)，其中披露出来的官方数据确实令人触目惊心。

    《意见》将进口量80%、压榨产量48%及小包装食用油（以豆油为主）市场大部分份额均掌握在外资手中的中国大豆产业存在的问题，主要归结于大多走产业链一体化、产品多元化道路的外资在美国和南美的大豆收购、储存和运输上拥有完整链条，并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加工业布局，使其可以高效、低成本地进入油脂加工市场，并且在国际大豆贸易中具有优势定价权，因此具有很强的抗风险能力和竞争力。

    事实上，在国内压榨企业于2004年高价进口大豆导致严重亏损、外资乘机大肆收购国内压榨企业之后的2006年，及上述《意见》公布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已在业内爆发过大规模的大豆产业危机将危及国家粮食安全的争论。

    各界人士大豆产业危机感的加深，是对国际化背景下国家粮食安全的理性反思还是对“中国制造”自信心的不足？《第一财经日报》为此在国庆节前先后采访了上述争论中针锋相对的焦点企业九三粮油工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九三粮油”）、益海嘉里投资有限公司（下称“益海嘉里”）的有关负责人，并就相关问题与一些大豆业内专家、期货市场理论专家、投资专家进行了交流。 1 大豆产业现状：民族产业低效竞争？

    国产大豆的竞争力不如进口大豆的关键还在于流通环节，这又集中表现为“三高两不顺”问题上

    不过，中国企业必须要向西方企业学习的一件事，就是风险管理和期货套保

    上述《意见》披露，中国大豆产量从2004年的1740万吨历史最高水平逐年降低到2006年的1500万吨左右，2007年产量则继续下降。中国 2007年大豆进口量高达3082万吨，大豆进口依存度则从2000年的48.1%增至2007年的78.7%。而中国的大豆压榨量从2000年的 1977万吨增长到2007年的3400万吨之际，内资所占全国比重由2000年的91.0％急剧下降至52.0%。更严重的问题是，虽然2007年内资大豆油脂加工企业产能为4920万吨，占全国的63.9%，但其当年开工率已低至36%，且全行业开工率由2000年超过90%降低至2007年的 44.2%。

    作为国家首批151家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之一的九三粮油，1987年正式投产时年加工能力仅6万吨。其后在经历扩产改造、兼并收购和出省到大连、天津、广西建厂的“三步走”后，其年加工能力已达700万吨，约占国内大豆油脂加工企业总产能的十分之一。不过，在外资企业的步步紧逼下，九三粮油这家唯一坚持不与外资合作而高举着民族产业大旗的纯国有大型油脂企业，正因市场环境的恶化面临着国产大豆收购日益困难、开工率严重不足、市场份额进一步滑坡的困窘。

    而控股公司为注册于新加坡的华侨企业丰益国际的益海嘉里，自上世纪90年代初进入中国后，通过早期与中粮集团和外资 ADM在资本、技术上的合作，及近几年来在国内沿海、沿江的独立布局，不仅掌握着国内小包装食用油市场的大部分份额，且近期已通过向国内小麦、稻谷等产业上下游的延伸，迅速成长为可与四大传统国际粮商“ABCD”（ADM、邦基、嘉吉、路易达孚四家拥有百年经营历史跨国粮商的统称）比肩的跨国粮油巨头，但在《反垄断法》于今年8月1日开始实施的前后，该公司因对小包装食用油市场的影响能力及外资背景遭受着国内有关人士的猛烈抨击。

    《第一财经日报》：作为大豆原产国已具有长达5000多年种植历史的中国，在1996年首次成为大豆净进口国后的十年时间内，大豆产业迅速全面“沦陷”外资之手，其原因是否可简单归结为民族大豆产业从种植、流通到加工均缺乏竞争力？

    田仁礼（九三粮油总经理）：首先，外界评价国产大豆（即非转基因大豆）“质次价高”从而缺乏竞争力的逻辑不成立。 事实上，黑龙江农垦系统种植的大豆，不论从单产面积还是含油率来看，均不低于国外转基因大豆，而跨国粮商在向中国出口大豆时也从不在签合同时保证含油率超过19%。问题是，国外农场主大面积种植大豆且实行单品种的收、种、卖，而国内个体农民多为混种混收，故国外大豆的产量、质量均要高于中国，但不能说是转基因本身提高了含油率。

    国产大豆的竞争力不如进口大豆的关键还在于流通环节，这又集中表现为“三高两不顺”问题上。从高财务成本上说，国内压榨企业收购国产大豆的时间集中于新豆上市后的三个月内，这会造成很大的流动资金压力，仅占用资金的利息支出可折合每吨大豆80元。而进口大豆可在期货市场上随用随点价，且以信用证支付，其财务成本极低。另外，加上包装、装卸、场地租赁、短途运输时发生的收储成本，及从大豆主产区运往千里之外销区的长途运输成本，国产大豆的上述三项费用加总已高达每吨近200元，况且参照进口大豆到港时的CIF价，其中约每吨80元的长途运输成本通常不被销区承认。以上三项高成本，加上铁路运输、银行信贷等国家政策的不顺畅，国产大豆在压榨前已与进口大豆不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其次，国内油脂行业市场化的程度也并不高。这两三年大豆、蒸汽用煤炭、溶剂、包装、零配件、劳动力、环保等项成本无不上涨一倍甚至数倍，而豆油短暂冲高至每吨13000元又被国家封顶限价，其利润何来？仅有1%至2%毛利率的大豆加工企业，市场波动时一不小心还要亏本。

    九三粮油近几年来为市场所逼相继在大连、天津、防城设立压榨厂，这些厂加工原料以进口大豆为主，也是为了逃避铁路运输瓶颈所需，并以其收入补贴黑龙江当地加工厂。现在外资进入内地甚至计划在大豆产区建加工厂，但由于“三高两不顺 ”问题目前谁也解决不了，可以肯定如果九三粮油加工国产大豆不赚钱，那包括外资在内谁也不可能短期内盈利。

    穆彦魁（益海嘉里副董事长）：我们也相信中国的商人有足够的头脑与任何西方企业竞争，他们需要的只是公平的竞争。其实，西方企业的成本太高，加上他们对中国的国情了解得不够，并没有支配行业的优势。

    而代表中国粮油企业的中粮集团，其有关高层也曾满怀自信地公开指出，在国内他们与“ABCD”竞争时“并没有处于弱势地位，大家在一条起跑线上”。

    不过，中国企业必须要向西方企业学习的一件事，就是风险管理和期货套保，而对风险管理重视度不够恰恰是导致很多国内企业在2004年大豆价格暴涨暴跌后垮掉并被外资收购的主要原因。至于说外资压榨企业乘美元持续弱势之际，进口大豆再经过压榨、销售一圈下来，即可轻松赚取人民币升值后10%以上的无风险利润，那只能表明这些国内企业还没有学会利用外汇风险管理工具进行保值和增值。

    另外，虽然压榨行业利润微薄，但这不能用来掩饰一些国内企业经营模式上存在的问题。益海嘉里从严控制采购环节，每年大豆收购时都要开除几个渎职员工，而豆油销售渠道也扁平化，压缩中间商加价空间。而国内一些民营大豆压榨企业在去年下半年豆油价格高企后也曾盈利颇丰。 2 国家粮食安全：大豆产业开放过度？

    去年年底新修订的《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将“大豆、油菜籽食用油脂加工（中方控股），玉米深加工”列入限制外资投资产业目录。而上月初公布的《意见》也强调外商投资大豆油脂加工项目按照《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执行，同时“鼓励企业收购国产大豆 ”、“引导大豆有序进口”，并在产业布局上要求东北地区和内蒙古“以现有企业为基础，充分发挥大豆产区的优势，鼓励内资企业通过兼并、重组形成若干个具有竞争力的企业或企业集团”。

    以上政策的调整，显示出有关决策部门已意识到前期大豆产业开放过度正危及国家粮食安全的问题重大性。其实，如益海嘉里等外资企业，在国内的压榨行业已接近成熟期的情况下，两年前就已开始将业务发展转移到投资种子业务和下游加工面粉及碾米领域。

    《第一财经日报》：大豆产业是国内农产品产业中对外开放最早也是最彻底的，如何看待大豆产业开放过度后维护国家粮食安全的重要性及业内盛传的外资“阴谋论”和国内大豆产业“拉美化”危险？

    周有金（黑龙江省奇昇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美国政府操纵粮价的“阴谋论”尚无证据，但跨国粮商通过控制大豆产业链赚取全球范围内的垄断利润确实已在如此做。

    2002年改变饲料配方对豆粕需求的加大、农村城镇化建设加快后对豆油需求的增长和压榨产能的盲目扩张，导致国内大豆需求的急剧膨胀，而中国大豆产量因受种植面积限制无法大幅提高，因此中国不得不长期依赖美国、巴西、阿根廷的转基因大豆进口。

    其实，在南美，“ABCD”通过长期提供种子、化肥、农药、农机配件及贷款已将南美的大豆货源基本掌握在手中。况且在南美到处可见“ABCD”的粮仓、码头，另外他们还可操纵基于芝加哥农产品期货价格的现货贸易升贴水。所谓的“拉美化”指的就是这种产业被“殖民化”而利润绝大部分归属跨国粮商掌控的贸易等环节的现象。

    尽管中国的压榨行业尚处于垄断竞争阶段，但中国最早开放的大豆产业，也正因物流渠道被外资控制面临着“拉美化”的可能。就在东北粮库改制之际，一些外资已开始与当地粮油公司、车站进行仓储、转运的租赁甚至入股等形式的合作。而且国外大投行还开始对大豆产业的下游如饲料、养殖业进行渗透，如高盛养猪的传言。 虽然大豆并非主要粮食，但一旦发生灾害等非正常情况，由于大豆对稻谷、小麦、玉米等主粮需求的替代性，及物流渠道被外资控制，到时无论什么价格也得向外资购买，这势必危及国家粮食供应安全。

    常清（中国农业大学期货与金融衍生品研究中心主任）：这几年我国由豆净出口国变为净进口国及外资掌控大豆加工业的剧变，其实体现了世界大豆产业根据各国资源禀赋条件及其比较优势进行的重新分工。中国耕地资源有限，且大豆单产较低、压榨品质较差、农户种植规模较小、国产大豆流通费用较高决定了中国大豆生产方面的比较劣势，但中国在大豆加工方面具有油脂加工规模不断扩大、加工企业建设成本及加工成本低、豆粕出口日本和韩国时运费低等方面的比较优势。

    其实，通过进口大豆增加了豆粕供给进而增加了蛋、奶的供应，满足了不断改善的国民生活品质同时，又能减少与关系国计民生的小麦、玉米和稻谷土地的争夺。参与国际农产品产业的分工是确保我国粮食安全战略的明智选择，而不能主要依靠国内相对劣势资源来满足自身的粮食安全。

    长远来看，外资的注入不仅加速了我国大豆加工业的优胜劣汰，而且带来了甚至比技术更为宝贵的全球风险管理和跨国经营的理念，进而提高我国大豆加工企业在全球的竞争力，使我国真正成为全球大豆压榨中心。

    我相信，“ABCD”也控制不了大豆期货市场价格，且强调国民待遇不能用内、外资的所有制结构来说明，否则易陷入姓社姓资的争论中。

    吴志华[益海（佳木斯）粮油工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经常被误解为ADM背景的益海嘉里，其实是一创始人充满拳拳爱国心的侨资企业，其在中国的管理层也全部来自国内。曾持有益海的新加坡母公司即丰益国际20％的股份ADM，还曾持有益海国内工厂的直接股，但在两年前益海跟嘉里合并为益海嘉里后，ADM出售了他们在国内的股份，现在只持有丰益国际16％的股份，且ADM没有参与丰益国际和国内企业的管理。事实上，ADM在农产品加工技术上也对益海嘉里进行封锁，而当ADM的大豆价格低于其他卖家的时候，我们也才从ADM采购。 益海嘉里现将业务发展更多地转移到投资种子业务和下游加工面粉及碾米领域，由于国内面粉及碾米加工业更加分散，这不可能危及中国的粮食安全。至于进入种业，投资优良种子培育和向农户定向提供种子，是配套加工业，由“农户+订单”方式确保加工产品原料质量稳定的需要。至于与粮库等的合作，也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益海嘉里作为中国人自己的粮油企业，进入压榨、加工面粉及碾米这类利润空间极低、成本收回期又很长的领域，也是希望延长农业产业链条，提高农产品的综合利用率，实现我国从农业大国到农业强国的转变，从而促进国家粮食安全。

    个人理解，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通过增加农民收入促进主要农产品供给的增加。而空谈国家粮食安全，只能是一种对民族制造业自信心不够的表现。